「將悲劇掩埋在溫情之下是殘忍的,但這就是我們社會中的一個面。」
這是今年坎城影展評審之一的張震,對導演是枝裕和奪得金棕櫚新作《小偷家族》的評價。不論是他早年為日本電視台拍攝的紀錄片,或今日備獲肯定的劇情片,他皆把鏡頭對準社會裡的「人」,營造最貼近自然的影像手法,還原角色在故事裡的掙扎與脆弱。
是枝裕和在《幻之光》、《下一站天國》裡叩問生命的意義,《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》窺見社會與人性的疏離。在其父母相繼離世後,以《橫山家之味》梳理家庭關係的縫隙,近年來也持續藉《海街日記》、《比海還深》等片,運用他深厚的執導功力,為殘酷的塵世浮生,保留一抹溫柔光影。
承襲紀錄片手法——劇情電影不該被分鏡綁住
「我只想誠實地描繪人物,而不是『製造』出一部電影。」
——《幻之光》《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》導演是枝裕和
是枝裕和並非影視科班出身,反是在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系畢業後,於電視台從事紀錄片工作,廣泛接觸日本底層社會、邊緣族群,因而奠定其人文關懷精神。然而,在因緣際會下,受電視台製作人邀約,執導首部電影《幻之光》,意外開啟其劇情片導演生涯。
然而,首次做起導演的他,使用精緻構圖、準確的攝影機運動,完成處女座《幻之光》,在威尼斯等國際影展頗受好評。但當是枝裕和遇見偶像導演侯孝賢時,後者對電影的評論卻是:「你早就都畫好分鏡了吧?」這席話讓是枝裕和反思,自己並未將過去拍攝紀錄片的經驗,如縝密觀察現場人事物、臨機應變等能力加以利用。
「侯孝賢不僅改變了我拍電影的方式,更改變我對待人的方式。」是枝裕和表示,侯孝賢的話語令他在往後的導演生涯,反覆思索在電影裡,該以何種影像手法,才能捕捉到「人」最真實的樣貌。
虛構與真實的衝突美感——《下一站,天國!》捕捉素人真情流露
「鏡頭只拍下成形於現場的事物。」——導演是枝裕和
是枝裕和的第二部作品《下一站,天國!》,描繪在「天國的入口」前, 往生者會經由天國使者幫助,挑選出他們一生最珍貴的回憶,擁著回憶告別人世,迎向永生。乍似奇幻的劇情設定,是枝裕和卻使用接近「紀錄片」的手法拍攝。
首先,他邀請協助劇組做劇本田調的素人,扮演往生者,實際像紀錄片訪問一樣,拍攝他們回憶、描繪記憶的模樣;再者邀請紀錄片攝影師山崎裕,擔任攝影指導並以35mm底片拍攝,盡可能不干涉素人演出的方式,不全照劇本、分鏡設定,讓畫面內容更接近寫實。
是枝裕和剪輯時,甚至加入原為幕後側錄的片段,例如:美術陳設組反覆和素人確認,劇中的佈景是否符合回憶中的模樣。是枝裕和認為電影如紀錄片,重點並非「重現」原貌,而是新創作的「生成」。因此,與其選擇回憶場景畫面,他認為不如放入素人看見場景的緬懷、困惑或指點,藉演員真情流露的表演,達成虛構劇情與真實回憶間衝突的美感。
「成人觀點」的孩童電影——《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》客觀的鏡頭語言
「真的是只想描繪出,那些小孩的日常生活。」
——導演是枝裕和
讓是枝裕和聲名大噪的《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》,改編自真實新聞事件,細膩呈現四名年幼的孩童,如何在被母親遺棄後,獨立在困頓環境裡謀生。是枝裕和早在《幻之光》即想拍攝該片,但因題材過於晦暗,難以找到製作公司投資計畫只好擱置。
歷經15年後,在2004年是枝裕和才實現該拍攝計畫。全片以手提的16mm底片規格Aaton XTR Prod攝影機拍攝,並以腳架固定鏡位,減少過多的攝影機運動,鏡頭盡可能接近客觀,且幾乎「平視」孩童。
這是由於是枝裕和多年後,已與當初看待故事的觀點不同。他想呈現的並非道德批判,也並非純然展現孩童內心,而是以「成人觀點」凝視孩童,「如此一來他們說的話就不會是自言自語,而是對話。」
運用「資訊不對等」技法指導孩童演員
是枝裕和稱其拍攝手法為「冷硬派」,不以過多的台詞表現情感,而是指導孩童演員表現彼此間追逐、嬉戲,捕捉演員實際的動作和神情,並且幾乎沒讓演員看過劇本,而是以「口述」手法,現場才和演員溝通台詞或表演。
為捕捉孩童的真實反應,是枝裕和參考多位導演拍攝孩童的技法,包含英國名導Ken Loach(肯洛區)的經典《鷹與男孩》,經常會在拍攝前口述表演時,讓演員的「資訊不對等」。例如:拍攝兄弟因電玩吵架時,是枝裕和告知弟弟可以玩電玩,但卻要求哥哥在中途用腳踢開遊樂器,引發弟弟被激怒的反應。
回歸自身的家庭書寫——《橫山家之味》珍視所有拍攝物的作品
「我不會因構圖改變,會將相機放與現實最接近的位置。」
——《橫山家之味》攝影指導山崎裕
2008年的《橫山家之味》,作為「是枝裕和風」家庭倫理劇的雛形,以橫山家的一日生活,描繪重組家庭的困境、世代間價值的代溝,以及生命無可避免的逝去。是枝裕和在母親過世後著手拍攝此片,稱這部片為「對母親過世的療傷作業」,希望能把療傷的結果洗鍊成作品,拍出一部「令人發笑、乾爽的」家庭倫理劇。
帶著尊重與愛,表現家庭影像敘事
為表現濃厚的日式家庭風味,是枝裕和參考日本影史大師成瀨巳喜男的作品,拍攝時將攝影機放置在較低的位置。「那樣做能讓房間、傢俱的位置關係一目了然,移動人物也比較容易。」他也表示,另一位大導演小津安二郎常以正面拍攝人物,相對難捕捉空間關係。
除學習經典日本電影的技法外,此片是枝裕和再次與攝影指導山崎裕合作時,且更加專注於攝影機運動與鏡位觀點的呈現。他認為,兩人過去的合作,仍過度表現自身觀點,例如:他覺得山崎裕在《這麼......遠,那麼近》(是枝裕和的第三部長片作品)中,拍攝五位演員的視線過於強烈,「變成擁有意志的目光,讓人感覺彷彿多了另一個出場人物。」
因此,是枝裕和在《橫山家之味》中,要求山崎裕「重視」所有拍攝物,手持攝影時減少強烈主觀觀點,固定鏡位時也不能僅追求構圖精美,所有的人物、空景,甚至擺在桌上的百日紅,皆得經沉澱思考後,帶著「尊重與愛」的攝影溫度拍攝。
《橫山家之味》奠定是枝裕和的家庭影像敘事形式,抒情中帶點傷感,趣味裡沉澱嘲諷,風格延續至近年,深受影迷喜愛的《海街日記》、《比海還深》中亦可發覺。至今,他仍透過精妙的劇情設定、深厚的執導演員功力,以及盡可能「接近真實」的攝影風格,尋求各種方式捕捉與呈現,這個殘敗不全、卻又尚留溫存的人世。
「電影並非從自己的內在產生,而是經由和世界的相遇所誕生下來的東西。」
——導演是枝裕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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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:黃鈞浩 | 來源:filmmakermagazine, 《我在拍攝電影時思考的事》,midnighteye, indiewire, mubi, nationmultimedia|圖片來源:Outnow, Theplaylist, Anngabriel, Film-cine, Somewherearoundhere